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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雪律师接受天津日报记者深度采访

文章刊登于2012年3月30日《天津日报》第18版口述实录：历史既是由风口浪尖的人写就的，也是由无数小人物的奋斗史构成的。他们的悲欢离合，他们的酸甜苦辣，他们的人生命运，都应该是媒体关注的——这里讲述的是亲历者自己的故事。 ■ 时间：２０１２年3月19日 ■ 地点：天津日报大厅妈妈，您在哪？妈妈，您知道吗？二十多年来我在心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：“妈妈，您在哪？” 听父亲说，您突然离开家时，我才两岁，柔弱得像一根小豆芽，大大的脑瓜、细细的脖子、瘦瘦的身体，乡亲们在背后议论说：“这孩子活不长。”而且那时的我，眼睛里永远带着泪水，晚上在“找妈妈”的哭声中睡去，早晨在“妈妈，别走”的梦呓中醒来，每天像一个小幽灵在村里找您。开始时，乡亲们很同情我，这家叔叔给一粒糖，那家阿婆给块饼，还有那些好心的小伙伴拉我去玩。但久而久之，人们习惯了、麻木了，觉得我就像鲁迅小说《祝福》里天天喊“阿毛”的祥林嫂。所以，漫长的岁月里，永远是我一个人坐在村头大石头上，望着上山的小路，等您回家。妈妈，您还记得咱家乡吗？一山的绿色，一地的鲜花。父亲说，那时您常抱着我摘一朵茶花，夹在我的耳朵上。然后一边亲一边笑着跟人说：“看我女儿多漂亮，像小天使。”后来我才知道，您跟父亲原来都是小学的代课老师，那时你们在工作中相识相恋，但爷爷、奶奶和外公、外婆，却不赞成你们的婚姻，但你们不顾双方家庭的反对，毅然走到了一起。我想，那时的你们一定既幸福又难过，幸福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，难过的是没有亲人的祝福。但不管怎么样，我是你们爱的果实，也是你们生命的延续。所以，每次想到这些，对您的思念对您的感激就愈加强烈，因为没有您就没有我，恨不能扑到您的怀里永远不分开。也许真像现在人们说的，相爱容易相守难。您和父亲历尽艰辛地走到一起后，幸福时光如捧在手里的水，很快流失了。如今，父亲也分外后悔，当初为什么不能多一点宽容，多一点理解，假如那样的话，你们也许能继续爱下去，一直爱到老得哪也去不了，只能坐在摇椅上慢慢聊。可是，命运就那么吝啬，当倔强的你们“针尖儿对麦芒儿”，谁也不让谁，由争吵发展到打闹时，原本为你们打开的那扇幸福的大门，在你们不知不觉时悄然关闭了。妈妈，您为什么离我而去？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真相，有关您离去原因，我听到的是三个版本。１０岁时，父亲告诉我的第一个版本是，1987年的那天，你们吵嘴之后，您说要回娘家，当时地里有活儿，父亲就让您自己去了，因为外婆家并不远，而且你们婚后也有您自己回娘家的时候。父亲说没想到您这次一走，再也没回来。开始，他不以为然，以为您到娘家诉了他的苦，外公、外婆一怒之下把您藏了起来。当时，虽说他也很担心很着急，但好面子不服软的他，一直忍了两天才去找您。但到了外公、外婆家，说明来意后，舅舅怒气冲天地告诉他，您根本没回过娘家。第二个版本，是听外公、外婆的邻居们说的，他们告诉我，为什么你父亲每次来问你母亲的消息时，你外公一家那么冷漠、仇视？因为他们觉得你父亲把你母亲卖了，然后倒打一耙。还有的说得更离谱，认为父亲把您杀了。妈妈，当我听到这些有关你离去的版本时，心里的痛苦没法用语言表达，我不知该信谁？该恨谁？该怪谁？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外公、外婆，他们都是您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，怎么可能去伤害您伤害我？即使他们之间有天大的怨恨与不满，也不会通过伤害亲人的方式去发泄和报复对方吧？！但是，不相信我又找不到其他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。那时，我多想有一天，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，告诉我您迷路了找不到家了，所以才失踪了那么多日子。可是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，您像飘散的云，不留一丝痕迹；像吹来的风，掠过无踪影。记不清有过多少次，我一个人跑上山顶，流着眼泪仰面大喊：“妈妈，您在哪？”喊得嗓子充血，满嘴血腥味儿。虽然长天大地全都无语，但我相信远在天边的您，一定会听到我的呼唤。妈妈，我要找到您妈妈，您知道吗？从懂事那天起，找到您的想法就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底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它愈加坚实强烈，甚至是我多年的精神支柱。我看过一个日本动画片，片名叫《咪咪流浪记》，不知您是否也看过？可以说自打看了这部动画片，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片中的咪咪，虽然我不是英国贵族的孩子，也没有被人拐卖、进马戏团，但我和他寻找妈妈的决心是一样的。尤其是后来我知道，片头曲歌词翻译得不对，播出的歌词是“落雨不怕，落雪也不怕，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，为了找到他，能够见到他的面……我要我要找我爸爸，走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，我的好爸爸没找到，找到他就劝他回家”。其实，咪咪找的是妈妈，我更觉得这个故事就像是自己的经历，而且我所经历的“故事”，比咪咪还多还难。妈妈，1999年初中毕业后，我没考上重点高中，当时这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。因为我原指望通过上重点高中再上大学，走出重重叠叠的大山，走遍全国去找您。这个结果，从某种角度讲等于掐断了我的追求和希望。您可能知道，咱山里的人家，一般对女孩儿不愿过多投资，尤其是学习成绩一般的女孩儿，更不想多花一分钱让她们读书。父亲虽然从心里想让我有所作为，但他却没钱供我继续读书，就这样我不得不离开学校，跟别人一起到成都机场小卖部打工。那时很多人以为我已经放弃了找您，打工攒钱买嫁妆，然后把自己嫁出去，生两三个孩子养一窝鸡。实际上，我找您的念头，一天也没淡化过，反而变得愈加强烈，只不过把这个想法埋得更深罢了。那时我在机场小卖部天天无怨无悔地打工，虽然每月只有300元的工资，但心里还是挺高兴的，毕竟自己挣钱了，除了必需的吃喝，每月都能省下２００元，两年后就能用这笔钱去继续上学。妈妈，说实话那时的日子真苦，租不起房子就在小卖部里打地铺，一顿一个馒头，外加一碗清汤，一包榨菜吃两天。原本我就瘦弱，再加上天天这么节省，所以看上去就像个可怜的小童工。那时，机场公安的一位阿姨得知了我的情况后，特别关心我，常常给我送好吃的东西，她说：“小杨雪，阿姨理解你的心情，但你不能这么苛刻自己。如果你妈妈看到你这么瘦弱，也会难过的。”听她这么说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，哭得像个泪人，她把我搂在怀里，也跟我一起落泪。那一刻，我第一次感到了温暖，第一次体会了被爱。更让我感动的是，过１６岁生日时，那个阿姨走进小卖部，替我跟老板请了半天假，拉着我上了公共汽车，车上她问我：“生日想要什么礼物？”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，她佯装生气，说如果我跟她这么见外，就再也不理我了。“那我说吧，我想要书。”“没问题，咱们去书城，你挑想要的书，阿姨结账。” 妈妈，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，书城里那么多的书，空气中弥漫着纸和油墨的味道，让我沉醉也让我痴迷。可以说，在我眼里书城就是天堂，充满了温暖和阳光。那天，我的眼睛真不够用，我的心也变得特别贪婪，恨不能把所有的书都背走。但最后我还是克制了自己，挑了又挑选了又选，将《许国璋英语》《网页制作》《善待自己》等5本书捧到了手里。这之后，为能接触到电脑，我离开了小卖部到一个文印社打工，当时老板说我挺机灵也有上进心，同意让我先学打字，但学习期间只管吃住不给工资。我马上答应，并向老板保证一个月内学会打字、复印等技术。就这样，我的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，我的眼界也一天天开阔起来。特别是我学会了电脑操作后，在网上结识了一些朋友，他们得知了我想上学的想法后，有的把自己用过的书送给我，有的专门买了新书寄给我，让我再不为书而发愁。似乎也是从那时起，我不再只是自学，而是报名参加了四川大学的成人高考补习班，去实现自己想上大学的梦。俗话说，有志者事竟成。后来的后来，我如愿以偿地考进了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大专班，毕业后又参加了法律专业的高自考，5年拿到了本科文凭，2009年又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。妈妈，时至今日我还对那些帮助过我的人，心怀深深的感激。可以说，没有他们无私的帮助，就不会有我的今天，我也不可能最后找到您。所以，现在我时常想，自己虽然很不幸但也很幸运，一路走来能遇到那么多好心人。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们的，唯一的报答，就是好好活着，像他们那样，做个好人，您说对吗？妈妈，我来了妈妈，在别人看来我一直不放弃读书，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。其实，这不是最根本的原因，最根本的原因，还是要找到您。可是，我却始终没有您的信息。记得2003年的一天，小姨突然告诉我说，1995年时您曾经给外婆来过一封信，她说这是您失踪8年后，第一次与家人联系。那封信您寄到了外公单位，信里只简单地告诉他们，生活得还可以，又有了新家，并与现在的丈夫生育了３个孩子。我问小姨，信里有没有提到我？有没有您的详细地址，小姨无奈地摇摇头。说实话，尽管您在信中只字没提我，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，也是天大的喜讯，毕竟有了您的消息，这意味着我离见到您的希望近了很多。后来，小姨还告诉我，收到您的信后，大舅曾按照地址去过您家，还给您和孩子留下几百元钱。之后，他们又多次写信给您，但您再也没回过信。我找小姨要您的地址，小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，那封信也找不到了。问舅舅还能否想起您家的方位，舅舅说很偏僻，根本想不起来怎么找到的。他只记得好像在河北省石家庄附近的行唐县……希望就这么一闪即逝，我知道最后要找到您，只有凭自己的努力了。 2008年，我与家在保定的男朋友确定了恋爱关系，并决定跟他一起到天津工作。妈妈，我觉得这是天意，毕竟天津离石家庄并不远，是苍天怜我命运助我，一步步走近您。拿到律师资格证后，我有幸加盟到击水律师事务所，成为专职律师。可以说，这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，那天我走进律师楼时，在心里默默地对您说：“妈妈，您的女儿是律师了，今后您再有什么问题，我都可以帮助解决。祝福我吧，妈妈！”我特别感动的是，自己加盟了一个特别优秀的律师事务所，遇到了一位特别善解人意的主任——潘强。他得知了我的身世后，不仅经常开导我，而且在我生日时，特别关照所里的同事给我送了一个特别的礼物——芭比娃娃。妈妈，我真没想到外表大大咧咧的主任，有那么细腻的感情，他对我说这是对我幼年的补偿。的确，小时候我多么希望像城里孩子那样，有一个心爱的芭比娃娃，可是您知道，这是不可能的，且不说家里没有闲钱，即使有也不可能给孩子买芭比娃娃。妈妈，您可能想象不到，为了找到您，身边有那么多人伸出了热情的手。我公公曾亲自驾车，带着我到行唐县一带的村庄找您。我的同事们也想方设法，按照我提供的您的一些情况四处打听。直到2010年春节前，我的同事通过他在河北省的朋友，终于获得了您的准确地址。那一刻我觉得眼前的世界，突然变得无比光明，我的心跳骤然加快。不知为什么，当期盼和苦寻了二十多年您的信息，突然被锁定的时候，我竟不敢相信是真的。妈妈，我来了！去年也是这个时候，我和丈夫一起终于找到了您现在的家。虽然没来之前，我已知道再也见不到您了，别人告诉我2002年秋天，您突发脑出血去世了，但这并不能打消我去看望您的念头。朋友们怕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，劝我说您已经不在了，再去也没什么意义了。我知道大家是好意，但是我一定要来，我想您若天上有知，能理解女儿的心，女儿等了那么多年，盼了那么多年，即使见不到您的面，也要到您的坟前磕个头，告诉给了我生命的妈妈，女儿来看您了！妈妈，我在您家看到了一个妹妹两个弟弟，也许是他们身上跟我一样也流着您的血，所以虽然从未见过面，但却格外亲近。妹妹告诉我，她早就知道有我这个姐姐，是您生前对她讲的。妹妹的父亲对我说，他很爱您，虽然知道您在四川结过婚，还有过一个女儿，但依然不影响对您的感情。他还说你们一起生活了15年，有了３个孩子，３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您起的，因为您有文化。最让我感到欣慰也是最感痛苦的是，从他们嘴里得知，您嫁到这里时，精神已不完全正常，时而明白时而糊涂。尽管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，但却情愿相信这是您离奇失踪的真正原因…… 妈妈，如今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很重要，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您。作为女儿，我可以在清明时，为您的墓添一把土、燃一炷香，可以把心里的话讲给您听，就像现在这样，把埋藏心里二十多年的肺腑之言全都倒出来。妈妈，苦寻了二十多年，还是没见到您的面，虽然很遗憾，但还是觉得很有意义，毕竟一路走来，您让我坚强让我执著，也让我感受了那么多的人间真爱。假如有来世，我们还做母女，让我尽情地孝敬您！感受讲述者：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她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是川妹子，柔和的五官、白皙的皮肤，加上素面直发、棉衣布裙，虽说够不上“麦满分”的漂亮，但也有独特的魅力。尤其是她目光中那淡淡的、“很故事”的忧郁，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怜惜…… 那天，她来时脚步走得并不急，但坐到沙发上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，像背负着无形的不能承受之重。直觉告诉我，眼前的这位川妹子，也许来路不远但心路很长，否则不会选择清明前讲述。果然，她比故事还故事的经历，比传奇还传奇的往事，比迷茫还迷茫的困惑，比痛苦还痛苦的感受，像一个个解不开的心结，纵有千言万语，也道不尽一腔的许多愁。说实话，无法想象当她还是两岁的孩子时，母亲的离奇失踪，对她幼小的心灵是怎样的摧残？也无法感受当她懂得寻找时，母亲的杳无音信，对少女的她情感是怎样的伤害？更无法体验当她终于看到希望时，母亲的孤坟冷碑，对成年的她是怎样的打击？唯一能感悟的是，走过伤与痛铺成的人生路，饱尝苦与泪交织的人生苦，她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成熟与坚韧，也多了几分宽容和珍惜。此刻，天上飘落的雨滴像眼泪，串串行行无声地流淌在玻璃窗上，她默默地凝望着，目光悠远深沉，像是用心与天交流，感激“上苍知我心”，替她为母亲掬一把缅怀的泪，告之长眠地下的妈妈——女儿想您。遗憾的是，我不能给她更多的安慰，只希望她能尽情地大哭一场，像瓢泼大雨冲净所有尘埃，让泪水洗净心里的郁积和压抑，但她却轻轻摇摇头说：“虽然母亲对我就是一个概念，但她是大概念我是小概念，没有她就没有我，就像没有天就没有地。所以，无论流多少泪，也无法淡化对她的思念，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的原因。”听到这，我流泪了，被这千山万水隔不断的血脉真情所感动。那一刻，从不迷信的我，倏然觉得苍天有灵有爱，于是洒一片潇潇细雨，抚慰生死相隔的苦难母女…… 她告诉我从懂事那天起，就期待着有朝一日把心里的思念、委屈、渴求和希望说给妈妈听，常常在梦中看到妈妈远远走来又默默离去，只是她走不近也追不上妈妈，那感觉就像香港歌手甄妮在歌里唱的那样：“天上的星星不说话，地上的娃娃想妈妈；夜夜想起妈妈的话，闪闪的泪光鲁冰花。”曾有许多善良的大人，不忍心看天天坐在村头的小姑娘，用体温焐热石头，用泪光迎送日月，劝她哄她：“孩子，你妈妈不要你了，别再天天等了。”“这么多年了，妈妈早把你忘了，她肯定不再回来了。”然而，谁说什么她都不信，她只相信妈妈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，妈妈也会想念她，今生今世她一定能找到失踪的妈妈。就这样，血浓于水的亲情驱使着她，等待自己长大成人，等待走出巴山蜀水，等待诚心换回奇迹。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，她兑现了对自己的承诺，从绵阳到成都，从成都到天津，从天津到河北，在心的引领下一步步地向前走，终于走完了漫长的寻母之路。虽然母亲早在８年前病逝，虽然迟到的她未能如愿以偿，但从此心有所依情有所系，所以无悔从天黑走到黎明的365里路。她说，清明时很想对母亲讲述，借一缕清风把埋藏心里多年的话告诉妈妈，告诉她女儿已经长大，而且走上了律师岗位；告诉她女儿对她的感情，永远像树叶对根的留恋。新闻编写：尹敬静

2013 12.14